应刘迅之约,去北京国际艺苑美术馆,看他的油画。这已是第三次他在国内举办个人画展。约定时间是八月五日上午十点半到,我和江波却有意提前一个半小时。国际艺苑名家荟萃,已闻名遐迩。环顾那极有气派的大门面,竟连个画展的招牌也没有。刘迅的画展与众不同,不举行开幕仪式,观者免费,进出自由。我的老伴不无遗憾地说,该带个花篮表示祝贺才是,我说,明知画家不喜欢这一套,何必惹他不快!服务小姐告,董事长(指刘迅)正开会,我们便从容地进入展厅。
先在各室转了一圈儿,然后循序细看。约摸有三、四十幅画,全是近年之作。江波叹道,已是年逾古稀的老人,亲手创办艺苑大厦,建立文艺沙龙,领导北京画院……现又建造规模更宏伟的现代化北京美术馆,可谓穷尽精力。一个热心的实干家,又同时沉入空灵的艺术境界,不可思议!老伴的话,不免使我记起1996年那次去国际艺苑看刘迅的画展。看毕,刘迅请喝咖啡,他兴致很好,滔滔不绝地谈人生,谈事业拚搏的艰难,对文艺界某些丑恶现象尤为痛心。他说,他们的沙龙,只对正派的文艺家和高雅艺术开放。在那之前,刘迅曾多次邀请我们去听古典音乐会,欣赏盛中国的小提琴独奏。看他人很消瘦,白发渐多,便劝说,工作上的事可不必多管,留得精力,致力于绘画。他则说,事业和艺术,两者虽矛盾,却都是心之所使,事业上困难多,压力大,但每得前进,便会获得更多的乐趣和安慰。以充实的心怀而作画,更宜进入佳境。他的话,很使我们感动。
有人看画,谓之“读画”,我原不以为然,画为视觉艺术,何以为读?后来渐有所悟。有些画如同古诗,不易懂,若反复吟读,揣摸、品味,便可探其内涵,领会其神韵。画的奥秘,是诉之于心灵,也得之心灵的感应,看刘迅的画,即有些体会。刘迅的油画,具有强烈的色彩表现。曾听人议论,什么抽象主义,唯美主义,我以为那些“主义”,与刘迅其人其画,没有共同之处,刘迅的画,自成高格。常言,文如其人,画又何曾不是,否则还谈什么个性与风格!我对刘迅的绘画,亦有反复解读的过程。
最早见他的画,是在五十年代我们初识之时。他住在一座带小院的简陋平房,室内很简朴,最显眼的是一架钢琴,一幅悬在壁上的油画,主人的情趣,一目了然。那画,是他的早期之作,画的是冬日的松花江,近处,几棵枝叶凋零的瘦树底下,横着一只闲置的小船,冰封的江面,灰白泛蓝,一群年青的人影在滑动,似莫奈笔意。那宁静和谐之美,至今印象还深。“文革”以后的新时期,他的画风大变,当他初任北京画院院长之时,搬进一幢普通楼房(至今还住在那儿),邀请朋友看他的新作。已是盛世,生活却越发清苦,室内简陋寂寥,摆着一个很大的画案,文房四宝,斑斓的油彩,和他作伴。但他情怀洒脱,洋溢着满身生气。墙壁上挂着几幅油画,色彩之亮丽,表现之奇异,我竟看得发呆,只觉,似雾里看花,不可言说,心里却很感佩艺术家的大胆创新。
我不曾料到,九年不得见天日的铁窗生活,竟未夺去他的意志,损伤他的才智。被压抑的怒火,被遏制的能量,有如火山爆发,须立即投身事业,找回自己的人生价值;艺术上,更急于从失去的梦幻,探索与确立新的审美理想。他是少年时就参加革命的老同志,思想从不老化,是属于那种从不随俗浮沉、具有独立见地的人,正是这样的品格,在违反常态的斗争中,常不合潮流,几度栽跟头,几度受屈辱,却不折腰。我对刘迅艺术的理解,正是基于对他人格的理解。
刘迅一生经历坎坷,命运很苦,在平静坚毅的仪表里,压抑着强烈的风暴,爱与恨,悲与喜,绝望与信念,幻想与追求,填满他的心灵。而这一切,又在他的理想世界里,得到升华和完美的统一。他的绘画,便是心灵的倾诉。
人们观赏刘迅的画,都赞其美,可知那美是在浪漫主义的理想之光里,闪烁着的泪花,深沉的忧伤。几年前,我看过题名《碰撞》和《激流》两幅画,感到很大的震撼。《碰撞》,一派斑烂之绿,似茫茫宇宙,使人想象那是天体间正发生剧烈的撞击,金黄的火焰迸发,银白的激光流窜;《激流》描绘的是,自天而落的巨流,势如悬崖陡壁,下成沸腾的漩涡,狂旋不已。我以为这两幅画,正是画家心绪的碰撞,胸中的激流。他的一首小诗《在马克思墓前》,向先哲发问:“人生,是———希望与破灭的交织?拥护与抨击的冲撞?美好与丑恶的对抗?”
我想,世上的画家,不论哪一时代,哪一流派,无不喜爱大自然。看刘迅的画,更觉他对大自然的无限痴情。在失去自由的凄凉日子里,一草一木,一片云朵,一缕清风,对他具有何等的魅力!又是多么遥远而不可及!他的一首小诗《被关在我的祖国监牢里》,噙着眼泪而又暗自惊喜:“通过布满铁丝网的小窗,看见一块被分割的蓝天!”
人们都熟知他是画家,可曾晓得他也是诗人!他的抒情小诗,诗中有画,他的绘画,无不饱含浓浓的诗意。我站在一幅《山水》画前,绿翳的幽谷,似闻流水潺潺,一只形若孤独的船儿,无奈的摇动,一切都在空灵迷之中,那意境,又使我联想到他的诗句:
鲜明的颜色暗淡了
可是你依然默默地,
寂静地浮在江面上。
有谁知道你在漫长的岁月
是怎样度过的?
有谁知道你经历了多少坎坷?
还有那幅《回归大自然》,又是一只破损的老船,旁有弃置的渔网。看时,我陷入沉思。回家之后,翻出刘迅另一首诗,情不自禁地吟道:
破船躺在沙滩上,
像一个驼背的老人。
叹息着失去的时光,
破船祈求着:
我老了,我老了,
海浪又一次向他撞击。
画家饱经沧桑的苦涩,久久积淀的感伤,怎能挥之即去?诉之于画,便蒙上一层不可言状的和忧郁。他所描绘的月亮和太阳,常是云遮雾罩,令人惆怅,却叫人期盼着雾散云开。
画家对大自然又是多么熟悉。在那遥远的“劳动改造”的年代,他只有寄情于山水,亲近他,慰藉他,使他心境得以宁静,便是那广阔多情的大自然。“只有风平浪静安慰你,只有微波涟漪抚慰你”(刘迅诗句)。他从青年时代,就善于捕捉大自然的美。在他的一篇散文中,描述当年北国的冰天雪地,帮助房东砍柴,“一望无际的大雪,爬犁就像大海中奔驰的兵舰,马蹄和爬犁激起的白雪,如翻滚的浪花”。他以画家敏锐的心灵,对自然界微小的生命,观察剔透,体味极深。一篇叫作《望夫石小村》的散文,描写从石的夹缝里,倔强长出的一棵小树,从而得到启示,世间一切生命,都是在勇敢的拚搏中生存和发展。被人们啧啧赞美的《蓝色系列》和《青色交响曲》,达到很高的境界,显示了画家谙熟大自然的奥秘,善于扑捉美的精魂,它的超凡脱俗,使人的灵魂为之净化。近作《精莹的世界》、《青山遮不住》、《长江东流去》,是在讴歌岁月常青,生命的永恒。在一派深幽的宁静中,显示了大自然活跃的生命。如他的小诗所歌,生命似一条根,“根,像一条红线,扎在清清的水底,生命在水面上颤动”。
看刘迅的画,确如欣赏优美的音乐。一幅《冰上芭蕾》,就极富想象力,在淡蓝色的诗意盎然的氛围里,旋转着奇妙的舞姿,使人陶醉在柴可夫斯基、莫扎特的乐声里。他的风景画,花卉很少,几幅初绽红颜的荷花,气韵非凡,在巨大绿叶的衬托下,傲视晴空,出污泥而不染的高洁丽质,正是画家情有独钟的吧?那几幅《红色的山》、《红色的联想》,其庄严凝重的境界,想是画家在体味奋斗的历程,壮丽而坚贞的理想。
刘迅的画,倾出清纯的情怀,而他的为人,至诚,至真,更是有口皆碑。他重视同志的友谊,更关注对晚辈的培养。爱心,是激发他事业和艺术成功的动力。他对老母的爱,是十分动人的。他献给双亲的画册,首页便是母亲的肖像。他说:“母亲一生和穷困默默斗争,不向任何人乞求,像旧时代千万妇女不幸遭遇一样,用她缠过的小脚,坚强地走完了一生。”他曾为蒙难的美术界名家江丰仗义执言而被打成右派,从无悔意。已故世的老同志、书画名家朱丹,刘迅一直视为恩师、兄长,友情极深。朱丹离去已久,年年忌日,他必陪同朱丹夫人李纳去八宝山,流着热泪,捧出骨灰盒,拂去灰尘。
早年,我们相识还不久,刘迅得知我的读小学的女儿,有画画的天份,便热情地带到他家中指点,还介绍其他名画家传授技法。他把自己珍藏的精美的列宾画册,让我女儿带回家临摹。未料,动乱开始,刘迅又蒙冤陷入囹圄,我也被“专政”、抄家,幸而列宾画册未被抄去,我们把它带到“发配”之地,只望有朝一日璧还主人。失学的女儿,曾下决心认真临摹,以报答刘迅伯伯的培养之情。不久,一位曾和刘迅共同生活过的同志,突然光临我们的茅舍,把画册取走。至今,我无从知道是否归还刘迅?我的女儿终因动乱未能继续学画,常感辜负刘迅伯伯的一番心意。
那天看画,已近中午,刘迅才匆匆走来,神色似很疲倦,但瘦小的身体,似仍蕴藏无限精力,动作敏捷,毫无老态。见了朋友,并不过问是否看过画,亦无客套,只匆匆安排在大厅就座。这位清苦的董事长,请大家便餐。友人共有七八位,有作家、音乐家,他们都是延安时代的老战友。朋友平日难得见面,看了刘迅的画都很兴奋,话题原当谈画,但刘迅却表情淡漠,大家心里明白,他怕听恭维的话。席间,出人意料,他突然以深沉的声音庄重地宣布:“今天是我入党60周年!”座中一片惊喜,多么不寻常的日子!我看着这位两鬓斑白的老党员,心中一阵激动,几乎落下眼泪。那时刻,我是多么地后悔,为什么不带来花篮,在这壮严的纪念日,献给我们敬爱的老同志——一位具有赤子之心、为党为人民献出真、善、美的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!